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学派,不仅以其独特的生命观和养生学说在民族养生习俗中独树一帜,也以其巨大的科学价值和现实效益对几千年封建社会产生了深刻影响,形成渊远流长的儒家养生民俗传统。这样的养生观以及它所形成的人生态度、社会风俗,你一定会想到它和道家重生、贵生、尊生的思想有关。是的,确实如此,道家顺天时、合自然,强调养生而不逆生、不伤生、不斫生,是十分明显的。不过,此非道家一系思想独有之功劳,影响中国人养生观更深、更大的,或许不是道家,而是儒家。在中国,文化上的许多方面,均是以儒家为主干,而道家为辅弼,养生亦不例外。
如此说,你或许会感到讶异。因为我们一想到儒家,就觉得那只是讲政事,整天想着治国平天下;或讲道德,整天教人守礼、法尊、德性的学派,跟个人养生长寿渺不相干。儒家代表人物,如孔子、孟子,整天奔走风尘,席不暇暖,弄得颠沛流离,困顿异常,更是大违养生之道,怎么说他们就开启了中国人重视养生的传统?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啦!今人对传统太过陌生,这就是一例。
须知道家人物,如老子、彭祖之高寿,多是传说,不及儒家信而有征。像孔子年七十三、孟子年八十四,在那个时代,岂不都称得上是老寿星吗?孔门弟子,曾参七十、子贡七十一、子思八十二、子夏八十八,也都是长寿的。就连以“短命”著称的颜渊,也有四十一岁。
儒家人物这样的寿命状况,在先秦,非常特殊,非但其他各家比不上,纵使是老聃,传说也不过一百二十左右,还不及荀子呢!荀子的年岁,史籍记载很明确,说他在齐宣王时,游学于齐,时已五十多岁了;到春申君卒后,终老于兰陵。可知其寿至一百四十岁以上。今人考史,不敢相信有人竟能长寿至此,多倾向于把五十游齐解释为十五。但即使如此,其岁数仍在百岁以上。何况春申君死后,荀子终老兰陵,又不知还活了多久,多有记载说他曾见到李斯相秦,甚至见过秦亡。假设如此,其老寿便更令人咋舌了。
讲这些,不是要争辩谁比较长寿。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本是儒家的态度,因此举这些老寿之例,只是想提醒读者注意儒者养生之学其实颇有可观罢了。
什么是养生?
养生的养,是儒学中的关键字,意涵特别丰富。
例如儒家讲治病,就常只说是养病。《周礼·六官·疾医》:“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这个养字就该解释为治。《孟子·尽心下》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养,赵岐注也说它就是治的意思。
所以养不是自然地生长,而有人为地调理育化、让它归于正途之意。某些时候,养与义通用,均是合宜的意思,也是这个缘故。
不过,养这种治理调育,又不是刚性的、强力而为;乃是如风雨润物般,令其得以生长。故朱子解《孟子·离娄上》“中也养不中”的养字说:“谓涵育熏陶,俟其自化也。”
须知养之另一个含意正是乐。养字的字形,是食羊,意思是吃羊甚乐。故《广雅·释诂》解这个字说:“养之言阳阳也。”王念孙疏证云:“养,乐也。”阳阳是形容词,犹如我们现在说某人扬扬得意之扬扬,是一种自足的快乐感。养生就该如此,不是刻苦、勉强地去干一件差事。
如何理解这个“生”字呢?
这生是有内涵的,非仅指自然生命。
我们常说仁者寿。仁者能寿,秘密即在于乐。所谓智者不惑、仁者不忧,仁者乐,所以能长寿。古人说知足常乐、乐天安命、敬业乐群、“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都扣住这个“乐”说。人生需活得快乐才有意义,否则光是活着,有何价值?
古代曾有个段子说:医生告诫病人要戒烟、戒酒、戒色、戒一切嗜欲,谓如此便可再多活几年;病人听了,回答道:“若这么活着又有啥意思,倒不如死了算了!”
这虽是笑话,却点出了一个至理。人当然不必故意去烟酒声色,纵情以伤生,但追求长寿,光讲活得久却是不够的。活着忧苦劳烦,还真不如死了得以安息。道家云“生为徭役,死为休息”,就着眼于此。
儒家强调天地之大德曰生,宇宙生生不息,故人亦应如天地运化般,充满了四时之生意。养生之养,即重在涵养这种生意、生机。养生之生,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命年寿,而是指这种内在蕴含着无穷生命力的生命。犹如宋明理学家所经常用以形容的一个词汇:“鸢飞鱼跃,活泼泼地。”生命要与大化流行相同相符,也是如此活泼泼地,鱼跃鸢飞,生趣盎然。这才是生活,这才是生,这才乐了。